本帖最后由 朱八八 于 2011-11-12 16:20 编辑
一 1 我这两天过得很是伤心伤肝伤肺伤情。 据说因为这个城市地价飞涨的缘故,我作为一个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从前天开始不得不把上班地点从城市转向荒郊,图书馆新址就在那种从前秋后问斩犯人、而今公交线路还没被覆盖的地方。我心肝肺情俱伤的原因就在这里,我这工作是要上夜班的。 要向各位交代一下,作为一个热爱文化并且长期与文化人打交道的人士,我注重心灵美忽略外表美,喜欢阅读诸如《论语》、《子不语》之类的读物,生性崇尚朴素,平时上班装束白衬衫卡其裤,不施粉黛。街面上的男士及身边的男同事向来很少与我投来一些交织着爱恨的目光。我已习惯默默无闻地淹没在人群里。 这几天夜晚的景况就是说书故事中惯常喜欢说的那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今晚天气尤其不好,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可能一场大雨即将倾城。 我前晚和昨晚走夜路回家很小心翼翼,出图书馆大门时向左右两边各警惕扫过几眼,看有无欲向我图谋不轨的人物出没,然后做大无畏状冲进夜幕中,一路小跑到最近的公交站搭车。 但今晚我已经厌倦了前两晚神经过敏的套路,俗话说夜路走多,才碰见鬼,我才得走夜路两三次。再说如我这等姿色和收入,要向我下手的,想必是情况比我还要糟糕的困难户。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概率这种东西,只要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就是百分百的。劫匪也只是偶然作案,碰见谁就是谁。 我知道命比钱重要,何况随身包中只得一个手机,数百零钱。 所以当劫匪把手勒在我脖子上要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时,我毫不犹豫地交上包包。 但劫匪并没有满足既得,他要求勒索更多。 他跟我低喝:“自己解下戒指,项链来。” 我不戴金银首饰,没有戒指,但脖子上确实挂着个祖传的物事。爷爷临死交给我时,嘱咐我贴身带着,护身平安。 那是个乌黑的圆形牌子,上面刻着一些瞧不出究竟的字符,材质非金非玉,看不出是值钱的东西,但这是爷爷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就是死也不能丢的。 “我脖子上的链子不值钱的,放过我吧。”我向劫匪恳求。 大凡你越死命相护的东西,越会被人认为是值钱的物事。我后悔没死死护住包包,而把链子双手奉上。 后悔当然迟了。劫匪摸出一把匕首,划过我的颈脖。 一股热流顺着脖子在流淌,我忽然生出力气来,轻易就挣开了劫匪,转身发足狂奔起来。 2 其时夜幕闪电霍霍,天雷滚滚。 不知狂奔了多久,忽然前面一团白色的东西阻了我的去路,我瘫软在地,觉得力气已然用尽。 又一记响雷轰顶,那团白色竟钻入我的怀里来,我晕乎乎揽入这团毛茸茸的东西。 这种恶劣的天气加上凶险的遭遇,我曾在电视演的警匪片历险片里频繁观摩过。我好像能预料到自己黯淡的前途了。 感觉生命力正自自己身上流逝,浑身痛楚。也好,就让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洗去我在人间的痕迹,托体同山阿。 奇怪的是,惊雷过后,并无暴风雨,天上竟露出一轮明月来。 我终于支撑不住,闭上眼睛,真好,现在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但显然安心睡觉是个奢望。我不停地在做梦,先是梦见怀里的那团白色的东西立起身来拜谢,竟是狐狸的样子,声音宛如婴儿,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接着我还梦见,我离开了自己的躯体,荡在半空,看着地下的一人一狐。 然后能听清狐狸的说话:“你是为我而死的,你替我挡住了第三道天雷,保住了我的神识,你躯体已残,我魂魄已残。可惜你不是我九尾狐族的,无法到我身上来。” 原来我竟已经死了。 我虽然活得庸庸碌碌,但庸人的活法自也有一番乐趣,我对生命还是有期待的,我还想找个人结婚生子,现在我的生命一点也不圆满,就已经划上了句号。 这时候发表死亡感言自然不恰当的,因为我震惊听到的内容,九尾狐,天雷,莫非这就是我昔日看的《山海经》里记载的青丘神兽? 我想开口问它,但随即发现,我只听得见,却说不出话来。 死人是不能说话的,死人的魂魄也不能。 3 等等,九尾狐的意思是如果可能,让我附身到她身上去? 不不,这只怕是比死亡还值得惊恐的事了,一旦成为异类,还是一只能做人语的狐狸,茹毛饮血苟且偷生?再恐怖的怕是要被动物学家捉过去研究古生物的进化过程,跟历史学家佐证《山海经》里记载是否属实…… 天哪! 我记得我很喜欢著名诗人海子的那句著名的诗: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现在我想撰改一下: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呐喊,这诡异的一切还是人类所能遭遇得到的么? 看来我真的不是寻常的人类。 我的魂魄担当着人类最沉痛的思考,从不甘心死到生怕重生为兽,必须承认,在匪夷所思的苦难面前,我需要宗教的救赎。 佛祖这时候是断断不会来引渡我到西天的吧,因为平时我就是个临时抱佛脚的主,只闲暇时刻读过几句《金刚经》,还是自己超度安慰自己吧。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自我超度与自我安慰阻挡不了灵魂的堕落。我的意思是,我的魂魄忽然向九尾狐的身躯堕去。 怕什么来什么。 九尾狐在叫:“你怎的带有我九尾狐族气息与我相融?待我去尽残魂你再来。” 我感觉气息在渐渐回暖,朦胧间似还听见一个男人在笑:“哈哈哈,小狐狸,我来帮你。” 这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浑厚又清越,真像天籁之音。 待四肢百骸彻底缓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确实成了那只白狐狸,真的有九条尾巴。身边还躺着原来的躯体。 我第一个念头是,还是死了的好。否则该何去何从呢? 人对自己这种面目形态有根深蒂固的自恋感,想想看,无论何种生物,修仙的中间过程都是先成为人。就是神仙,也是类似人的形态,再加些锦上添花的点缀。而今我竟然退化成了只狐狸,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对着茫茫荒野,高天明月,我在再死一次之前唯一能做的是放声大哭。 我是愿意这一嗓子哭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时光倒流的。这一夜的诡异变故,难以言表,唯有哭泣。 但一开声我就发现,九尾狐的声音太过娇嫩可人,清音袅袅,在这静夜中很有穿透力。万一招来荒野中行走的路人,后果不堪设想,怕是寻死也不能从容。 我止了哭声,作为准备第二次赴死的高级智能生物,作人语,会思量,识大体,知控制,这诚然是我今夜做的第一件有些境界的事。 况且既然我已决定这次要主动蹂躏糟蹋新肉体,使得它与我的灵魂分道扬镳,那么我就不能再在精神上折磨自己了。 4 “怎么不哭了?”是那个浑厚而清越的男声。我记起这个声音在我魂魄堕下九尾狐时是听过的。 我抬起狐狸脑袋,见面前立着一个穿着青袍的高大男子,浓眉高鼻,一双细长的凤眼正定定的盯着我看。我只觉又要晕眩过去,颤声道:“你是什么人?” 一开口马上后悔了,自己是只会说话的狐狸,是不是比在夜半荒野见到美男更加诡异? 青袍男子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气定神闲地望着月亮,然后貌似不经意地道:“你身怀九尾狐族的神木令,突破北方天帝当年设下的天绝地通结界。这里是青丘境内。小狐狸是青丘国三公主梓青。” 我一惊,与原想象的又大有出入,我已然穿越了。一时间还来不及估计事态是向好的方面发展还是向坏的方面挺近。 转念一想,会否骗我的?现在社会做好事过马路扶个老大娘的都怕被讹,半夜三更一个英俊的男子对着狐狸说的话,那简直应该比鬼话还不靠谱才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又一想,信不信其实都没甚大要紧,灵魂能穿越到传说中才存在的九尾狐狸身上,再加点匪夷所思的事,确实对我的心脏等没有大影响了,直接承受不住挂掉不正好如我所愿吗? 我这里心思百转,自然没有及时对青袍男子做出言语反应。我想问他什么是神木令,想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这些问题他恐怕没有义务也没有耐心回答。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抬起脑袋对着月亮。对,我现在是只狐狸,更需要吸收天地之精华,增加修为,以便快速思考面临的新问题新情况。 青袍男子大概不想陪我看月亮了,因为他接下来说:“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我竟然急了,心里暗暗咒骂他没风度,在这荒郊野外,好歹我们有一起看月亮的浪漫经历,你哪怕把我抱回去当宠物养也好啊。 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不想死了。 我对着他喊道:“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其实我怎么办应该不关他的事,但是我现在举目无亲,听他口气,也认识九尾狐,说话无赖点是情有可原的。 青袍男子微笑,细长的眼睛咪成小月牙弯,反问我道:“你要怎么办?” 我自然回答不上来。 我要怎么办?我要回复人形,我要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去,可能吗? 青袍男子对着我忽然手一挥,道:“你回不去了,以后你就是小狐狸。” 我随着他挥手的动作,发现爪子变成了双手双脚,然后白毛褪尽,黑发顿生,身形略长,所有女性特征都出现,细腰隆胸翘臀,狐狸终于成了人形。 青袍男子道:“你很美,当年龙蛭没有你这么美。”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沙哑。 5 我看自己有了人形,摸摸手臂,一阵狂喜,蓦地发觉自己是裸身相对着他,大惊,下意识双手抱胸,又羞又急道:“我知道我心灵美,我不给你看,你会不会把我打回原形?” 青袍男子盯着我看,脸上抽了抽,似要忍住笑意,却到底没忍住,大笑道:“原形?这也是你的原形,九尾狐生来就能化成人形,只在历劫时露狐相来。” 人在对比事实后,果然会得到安慰的。 现在不用担心成为研究品,不用担心茹毛饮血,不用担心做孤魂野鬼。不亚于奴隶社会一日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回不去了就回不去吧。 这厢刚吁了口气,那刻又想起现在的窘状,被一个男人盯着看裸体是什么感觉? 惊恐状害羞状刚才已经都做过了,双目微垂,小脸绯红,双手抱胸。反应并不算过度。 我急忙转身,拿相对无特征的背臀对着青袍男子道:“你把你的衣服给我穿,我我……怕有狐臭熏着你。” 现代求人的规则方法论告诉我们,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往往容易心想事成。 青袍男子显然没想到我讨衣服穿是因为这个理由,顿了一顿,复又大笑:“我几十万年没这么痛快笑过了。你接下来是不是告诉我,你饿了,为了不让我内疚,所以要找吃的给你?” 话音未落,我的肚子配合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饶是背对着他,终于也觉得难为情了。 青袍男子自我背后递过一套青色仙女装来,长裙宽袖,领子袖子都缀着不知名的五彩宝石,触手软滑,应是上等丝帛所制。 神仙真是神通广大,难道他还随身带着女装不成? 我急忙忙地穿好,感觉大是自在。 青袍男子又不知自哪里取出了一个白玉瓶,一个小小白玉盏来,道:“等会自有人接你回去吃喝,现在我这里只有一瓶三十万年前的陈酿,你敢不敢喝?” 我有些惊讶:“你若要害我,我早就再死一次了,怎么不敢喝?” “你喝了,就会醉了,就会忘记一些事。” “是忘记我是个从遥远的时空来的人类么?” “不是,比如只是忘记和我相遇。” “你的意思是,单选择性遗忘你?” “选择性遗忘?我是真不知人类现在的语言如此丰富有趣。” 我瞧着眼前这个神秘男子,按照人类的样貌标准,不过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很英俊,略不羁。不想告诉自己是谁,又不想让自己记得他。却又坦诚地没有用强硬手段。 神仙妖魔鬼怪比人类也许还要复杂许多。 现代的我从无与男子谈过恋爱,加之相貌平庸,从来不会做花痴扮花痴。 我想起从前电视上那些美丽的女子扮演妩媚的样子,头微微上扬,翘起红唇嘴角上扬露出五六颗牙齿,眯起眼眸,所谓的媚眼如丝。 摆妥表情,我对着他笑:“你其实可以这么跟我说,让我忘记你是为了让你更好地遇见我。” 反正是遗忘,最后练习调情的机会要把握。 接过白玉盏一饮而尽。 三十万年的陈酿很醇厚,我醉倒在地。 醉倒前仿佛听得有声音在说:“是的,为了更好地遇见你。” 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或者说青丘国三公主梓青,对于这个青袍男子的初见,便是如此。我梦里微微泛起的桃花色遗落在那盏三十万年的陈酿里。 |